您了解 “锦绘”吗？锦绘是代表日本近代绘画的浮世绘的一个分支，明治维新前后在社会动荡、清日及俄日战争相继发生的情况下，作为有“新闻性”的廉价大众传媒在日本国民中广泛普及。在美术史上饶有兴味，作为历史资料也非常珍贵。在笔者担任馆长的东京经济大学图书馆“樱井义之文库”中，大约收录了130幅锦绘。樱井义之在日帝强占期担任过京城帝国大学的助教，后来，又在朝鲜总督府官房文书课从事书志撰写和资料收集。其中涉及朝鲜的主题共有10项，分别是《神功皇后文禄庆长之役》、《征韩论争》、《江华岛事件》、《壬午军变》、《甲申政变》、《金玉均暗杀》、《甲午内政改革运动》、《朝鲜王城》、《清日战争》。
这些锦绘藏品平时放在图书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无人问津，上个月东京经济大学把它们拿出一部分进行公开展览，并举行了有关学术研讨会。锦绘是一种很难侍弄的资料，看上去很美，在考察日本近代美术文化的发展乃至目前动漫文化的脉络方面不可或缺。同时，樱井文库的锦绘中大部分是“战争画”，象征着对日本近代侵略、统治过的毗邻民族的敌对与蔑视。
樱井义之曾发问“以朝鲜为主题的锦绘反映给当时的日本国民的是什么？透过锦绘他们是如何看待又如何认识邻国朝鲜的？”他在提出这一问题意识的同时还指出，锦绘是在考察明治时期对韩国意识方面所需要的最典型资料（“从明治时期的锦绘看朝鲜问题”，《作为劳作新学的女子短期大学纪要》，1977年4月）。另外，滋贺县立大学名誉教授、历史学者姜德相提出一个问题，认为日本历史是按照幕府末期和明治时期的天皇制国家状况篡改的，而锦绘“作为修改历史工房的另一个产物” 就是对这一疑问的解答，从而指出“侵略朝鲜和中国的实际情况被掩盖了”（ 姜德相编《锦绘中的朝鲜与中国：幕府末期和明治时期的日本人视角》，岩波书店，2007）。锦绘作为资料与其说展示了历史事实，不如说更适于用来考察人们如何内化其所描写的“印象”，这种内化又对后来的历史产生过何种影响。
在前面提到的学术研讨会上，东亚古代史研究权威人士、早稻田大学教授李成市发表了一篇题为《锦绘所描绘的三韩征伐》的文章，确认日本古代神话所云“神功皇后三韩征伐”（ 神功皇后远赴新罗、百济、高句丽并将其征服的神话）纯属虚构，并指出这种虚构从近代以前就日益放大、成型，被日本国民内化。李教授称，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神话直到日本战败14年后的1959年因直木孝次郎发表的一篇论文才被学术界否定，在这之前日本人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在内是把这个神话当作事实本身来接受的。
13世纪末元朝（蒙古）奔袭后，神功皇后神话版本升级：神功皇后三韩征伐，迫使异国（朝鲜半岛）的国王们答应做日本国的“狗”以保卫日本，并用箭头在石头上刻下“新罗国的大王是日本的狗”，然后凯旋回国（图画版《大日本史略图》）。身怀六甲征三韩的神功皇后传说今天仍与神社神道结合，深深扎根于日本国民精神之中。
另一位发表人明星大学副教授向后惠理子在题为《由清日战争锦绘看身体表象》的文章中分析，从锦绘展示的身体表象看，“日本人” 被描绘成纪律、文明和坚韧，而朝鲜人和中国人则被描写成无纪律、野蛮、软弱。有一幅绘画描绘的是攻打平壤的日军，在描绘日军使用一种叫作“电光”的当时最新锐武器攻打平壤的情景时采用了远近法，构图清新而有“近代感”。
即使从世界看，所谓“文明”的发展也是和对他人的侵略与统治过程密不可分的。帝国主义国家对他人打上“野蛮”、“未开化”、“落后”的印记从而将自己置于“文明”、“开化”、“先进”的地位，试图使其侵略和统治行为正当化的过程中，绘画、照片、电影等视觉媒介往往扮演重要角色。这种“印象”会渗透大众的潜意识，养成对他人的优越感，在几代人的长时间里持续发挥影响。值得留意的是，这种意识形态并非仅仅自上而下向平民强制灌输，平民方面也很乐于接受。当时，锦绘似乎大为走红，卖得非常抢手。
笔者认为，发现在近代日本作为视觉印象渗透到大众之中实现内化的“他人像”，对于日本国民从那个“镜子”中照见近代被歪曲的“自我像” 进而探索克服方向是非常重要的。优秀的艺术性与对他人的蔑视同居，可以说，这向我们提出了“近代本身的两面性”这个深奥的问题，也让今天的日本和亚洲诸民族再次深入考量“近代”的意义是什么？
即便是为了思考当今的“厌恶发言”（憎恶他人）等现象，也需要对前面所提到的“近代”作进一步深入考察。
※锦绘画可在东京经济大学图书馆网站的“贵重书•特殊资料档案”中查看：www.tku.ac.jp/library/about/ collection/
徐京植 徐京植 东京经济大学教授
